中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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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上）
八月十五中秋夜，月明星稀，宛如白玉盤的明月懸掛於天鵝絨般絲滑墨藍色夜空上，月華溫柔卻比任何燈火還要明亮。
從皇城向四方蔓延的各色燈籠，映照著街道上的歡笑熱鬧，喜氣洋洋，整個京城的夜空仿佛都被這萬家燈火點亮，與分外耀眼的明月相互輝映。
阿初曾想象過夜市的熱鬧，但她真的沒想到中秋燈會居然是如此盛況。也是在這一夜，她真正見識到京中權貴的奢華，世家的內涵和皇家的排場。
盡管因為官職關系，她還不夠格隨父母入宮參與宮廷宴，但送爹娘出門時看到那一輛輛描金華貴的馬車與盛裝打扮的人們，才發覺以前電視看到過的所謂大場面都不過爾爾。
公候勳貴馬車隊伍經過的時候，她還能維持鎮定於心中評價他們的衣著和等級，但當各親王府的車隊由遠及近的時候，阿初是真的看呆了眼。
打扮精致的隨從簇擁之下，傳聞中的安王世子一襲紅衣鮮明奪目，騎著高大的汗血寶馬走在馬車前方，面容有幾分跟臨安相似，但卻更精致開闊，讓街上不少姑娘側目，明明生得一張美人臉，眉眼卻染盡英氣，眼神不怒而威，帶著上位者的氣勢。
阿初開始理解為何那麽多的貴女心儀於他，也理解臨安把自家兄長當偶像了，便是她這種曾看遍中外各式帥哥的人，都忍不住花癡了一把，直到臨安特地使了丫鬟來打招呼，才堪堪回神。
京城雙絕之一的名頭，真的當之無愧。
“這場景，也只有百鬼夜行能形容了。”阿初由衷地感嘆，連隨從都好幾十人，這排場真稱得上浩浩蕩蕩。
莫怪那麽多人拼命往上爬，跨越階層的世界的確讓人向往。窺見一絲繁華都足以讓人迷失，能身在高位卻不忘初心，太難了，連她也無法想象今晚容納上千人的皇宮裏面是何等奢華炫目。
阿初看著父母遠去的馬車，心中五味陳雜，往年今日此時，該是一家坐在一起人月團圓，可從今年開始，父母都要以赴宮宴為榮。
“阿姐，我餓了。”雲一諾送別父母後，摸了摸肚子，有點不習慣地道。往年中秋，無論環境好壞，一家人都準時開席過節，他還是第一次在節日不跟爹娘一起用膳。
“走吧，我們也回去用膳了。等爹娘回來，賀過月娘，表哥就會來接我們。”阿初拍拍小弟的頭，安撫地笑著道。
雲一諾大眼一亮，“太好了，今晚我要去東市那邊，我聽阿乾說，那邊可熱鬧了。”
他上個月被父親安排進了書院，結交了不少學友，早就聽他們說過京城最好玩的地方。只是家中管教甚嚴，一直沒去過。今晚過節，全京城狂歡，巡捕營及五城兵馬司都嚴加戒備，正是放心出游的時候。
“好，等我們吃過月餅，就一起去。”阿初哄著小弟，笑盈盈地招呼家中下人上菜，還有準備等她娘回來要祭祀的一切用品。
等姐弟兩人用過晚膳，各自梳洗完後，赴宴的雲易夫妻已回府了。見過禮後，一家四口和樂融融地祭祀一番，嘗過月餅後，林暉也帶著隊伍上門了。
林家兄妹今晚也是盛裝打扮，林暉英朗非凡，一襲玄青色錦袍，領子及袖口均有立體的竹紋，貴氣低調。林染梳著飛仙髻，朱釵點綴，上著淡妝的面容清麗絕倫，鵝黃色的衣裙翩然輕盈。
兄妹兩見禮的時候，喜得劉氏直拉著兩人的手盛讚，轉頭便道讓人給阿初多戴兩朵流蘇珠花，不至於被襯得像隨行的丫鬟，逗得在場的至親哄然大笑。
阿初無奈地把鎏金朱釵插進發間，劉氏細細打量後才滿意地點點頭放人離開。
相府門口，林暉翻身下馬，不由自主的輕咳了兩聲。
“哦吼，有人緊張咯。”阿初被素秋扶下馬車，意有所指地問道。身後跟著的林染眨了眨眼，偏頭天真地笑道，“那渾身緊張的背影，是我們家大哥嗎？”
林暉劍眉輕揚，回以非常友好的笑容，表現出包容小妹妹的長兄氣度，一言一行都極為穩重而不失少年的爽朗。
王家長輩非常多，由於時辰不早亦非正式拜訪，他們只拜見了王相夫妻，很快便得了見禮，帶著同樣盛裝，嬌美秀雅的王家姐妹及王家的一眾護衛出發了。
當跨進早就約定好的恒福閣，走盡樓梯來到貴賓二樓，看到那個一身月白錦衣，溫潤如玉的翩然公子時，阿初腳步一頓。
“初寶，驚喜嗎？”林暉揚手跟好友打了個招呼，偏頭露出和煦笑容問道。
無驚亦無喜，顧思衡如今已不是書院的夫子，難不成還能罰她抄書麽？
阿初輕咳了一下，露出乖巧的笑容，一雙眸子燦若星辰，立於他身側，寬袖遮掩下的指頭精準地捏住他腰間的皮肉。林染非常配合地回頭向王家姐妹解釋顧思衡與自家兄長相約的事，恰好擋住了那邊兄妹兩人的小動作。
“聖人所言不假，唯女子與小人……”林暉一直不理解，他兩個妹妹都纖弱嬌柔的，怎麽可以每次都從他已經練到毫無贅肉的腰間揪出一塊肉並且捏得那麽疼。
王若慈一直聽聞林暉頗為疼愛妹妹，現在一看更覺跟打聽到的一致，守禮而愛護手足。剪水雙眸掠過巧笑倩怡的阿初，落在眉目飛揚的林暉身上，臉頰泛起微紅的少女暗暗點頭垂下眼簾，掩去羞意。
一行人又是一番見禮，因著人多，林暉當仁不讓地充當組織者制定了游玩路線。“京城的中秋市集，素來以鬥詩聞名，我們先從南市的燈謎出發，按南北東西為順序，最後去看西市壓軸的十八坊共舞。”
阿初靠在二樓欄桿上，看著樓下開始人流大了起來，不少賀過月娘的人家都結伴出行。身穿公差服的衙役及調撥過來的皇城護衛偶爾穿插其間維持秩序，人流已初見擁擠。
林染輕蹙眉頭，估量了一下幾家人的隨行，除了顧家只有一名隨行外，其他三家都帶了至少4個護衛，這大部隊恐怕不太容易結伴走。林染看向阿初，只見她不雅地聳了聳肩，下巴朝另一邊輕擡一下。
二樓樓梯盡頭，淺藍色圓領錦袍的翩翩少年微微偏頭，露出淺笑，朝他們緩步而來。林染眨眨眼，臉蛋湧起潮熱，看到阿初挑眉弄眼的樣子忍不住瞪了眼，低垂下頭。
“林兄，顧先生，好巧。”少年輕揖。
林暉揚眉，輕嗤道，“可不巧了麽，這麽多人還能碰上，沈公子。”
沈玉朗端正的五官略帶些不自然的羞意，以手作拳輕咳兩下後才垂目向女眷們施禮，最後擡目輕掃了一眼嬌俏的林染，“林姑娘，好久不見。”
林染盈盈回禮，輕輕點頭，戴著珍珠耳墜的耳朵跟對方的耳尖一般通紅，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腰間的玉佩。沈玉朗看著佳人，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阿初受不了這粉紅色的氣場，默默地轉頭看向林暉，再不出發，他們就只能被堵在路上了。
“咳咳，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出發了。”林暉摸摸鼻子，探頭看了眼樓下，“我們人有點多，得分開走。要不……咳咳，我帶著王姑娘從西街過去，染兒帶人從南街走……”
西街那邊有鬥舞，王家姐妹擅舞樂，阿初撇嘴，就知道這人有私心。南街有鬥詩，林染早就想看了，她去哪都無所謂了……
“我帶林姑娘吧，剛好我也參與了這次的鬥詩大會。”沈玉朗溫聲提議道，林暉銳利的目光射過來前，他及時地補了句，“雲小公子一起？正好我們可以一起研討。”
林暉看了下眼睛一亮的小表弟，勉強地點點頭，跟林染一起轉頭看著阿初。
“你們這眼神，莫不是這兩條路都沒算上我？”阿初瞇起眼，危險地道。林暉與王家姐妹，林染表姐弟與沈家的人，她不會跳舞也不愛詩詞，加入哪隊都覺得人有點擠。
這算什麽？只有單身狗受傷的世界嗎？這群見色忘義的親人啊……
“那什麽，阿淵你帶著我們家初寶從北邊過去吧，那邊有雜耍什麽的，我們在中心廣場的如意樓集合，再一起去猜燈謎。”林暉一副替她著想的樣子讓阿初有種想搶人的沖動。
顧思衡偏頭看了眼兄妹三人，無可無不可背著手應下。
“就我跟他？”阿初指了指自己和顧思衡，林染跟沈玉朗在議親還沒定下來尚且要有人跟著以示避嫌，怎麽到她就那麽放心？
“這不有墨青嗎？”林暉指著顧思衡身後的墨青。顧思衡與他打小相識，人品能力皆信得過。再說，他曾是書院先生，也是阿初的先生，比旁人是多了一層關系保障的。
“若溪……”阿初清澈的大眼看著王若溪。
“別看我，你知道的。”王若溪搖搖頭，她可是帶著任務出來的，她娘要她事無巨細地匯報未來姐夫的情況。這一晚，連她大哥都被帶出去相看了，她要是跟阿初走了，誰觀察她未來姐夫？
阿初眼睜睜地看著這群混蛋整隊出發，嘆口氣，回頭一看，一白一黑的兩個男子已準備好，動作一致地朝她看過來，俊秀與粗獷奇異地和諧。
“連你們都能湊對，所以是只有我受傷的世界達成了嗎？”阿初不可置信地感嘆。
“瞎想什麽呢？”顧思衡不用猜都知道她腦瓜子在想什麽奇怪的事情，那雙大眼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你大哥早猜到沈公子會出來偶遇，怕你落單才如此安排。”
她也可以做電燈泡啊，阿初忿忿不平，“我也能看舞念詩的。”
顧思衡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驀地笑了，劍眉輕揚，“但你肯定會使壞，比如說霸著王家大姑娘？又或者拖著林染走？”
阿初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內斂的顧先生如此明朗的笑，溫潤的眉目像是褪去了疏離霧氣般鮮明，整個人仿佛被光照拂，差點炫花了她的眼。她一直奇怪為什麽秦星兒那種眼睛長在頭頂尖尖的人會暗自傾慕表情都不多的顧思衡，明明就不過是中人之姿……如今一看，眼前猶帶笑意的少年，光是站在那裏已足夠奪目。
“先生您多慮了，我不過想跟未來嫂子親近而已。”阿初移開視線，輕咳一下，軟軟地道。
“公子，雲姑娘，我們也得出發了，不然等下人太多。”墨青聽不出他們在打什麽啞謎，但時辰不早了，再晚些宮裏那些貴人也要出來，就更不好走路了。
“走吧，北邊今晚有不少民間雜耍，平日裏倒是少見。”顧思衡示意阿初跟上，順便講解不同街道的情況。
由於墨青和顧思衡都有武功在身，阿初爽性把4名雲家護衛都丟給雲一諾那邊，故而三人行走起來也順暢。墨青伸手小心地隔開人群，忽然道，“雲姑娘，那不是你的丫鬟嗎？”
阿初視線從噴火的大叔移開，“素秋也出來了呀，墨青大哥，你能把她帶過來嗎？”
這樣她就不至於在這兩個人中當電燈泡。
墨青看顧思衡點頭，才側身從圍觀的人群縫隙走過去。
阿初望過去，驀地，一抹熟悉的身影晃入她視線。素來內向的姑娘罕見地穿著一襲紅衣，頭戴珠翠，略帶蒼白的面容染著紅霞，嬌怯地依偎著身邊高大的青衫男子。“她怎麽會在這裏？”
腳步下意識地邁出，忽然，表演的壯漢甩出幾個火圈，幾個身手靈活的小孩竄出來，繞著火圈跳躍起舞。京中少有這種表演，一時間圍觀的人群爆出響亮的掌聲，不少外圍的人紛紛往前擠。
“小心！”顧思衡眼疾手快地拉住被撞跌的阿初，以手臂圈出她與人群，劍眉輕蹙，沒多久，便有人揚聲道，“表演有一定危險性，大家別太往前靠，註意安全，後面的人也不要使勁擠，以免造成踩踏。”
阿初被他護在一邊，聽到這話噗嗤一聲笑了。這句話莫名地熟悉，但跟眼前的景象莫名地不搭，越想越收不住笑意。
幾名身穿紅色衙服的人也註意到情況，反應快速地做好安全工作。阿初看夠了熱鬧，扯著顧思衡的衣袖把人拉出人群，笑著道，“沒想到古往今來安全警語都差不多。”
“別動，”顧思衡按著她的肩膀，伸手往她的發邊。
阿初微愕，輕擡眼簾，靠近的面容俊秀溫潤，眉眼俱是溫柔的笑意，燈火華光之下讓人有種過分美好的錯覺。“顧……顧先生？”
“纏到發簪了，”袖口的銀扣與她鎏金發簪的一角勾住了，顧思衡小心地繞開她的發絲，“別動，不然發髻要亂了。”
距離近得有點不合宜，但今天這個日子這個地點，所有人都在看熱鬧或者相約同行，沒有人有空留意陌生人。
顧思衡解開袖口，低頭看著幾乎靠在他懷裏的人。姑娘今天難得疏了高髻，纏繞著精致的鈿子與鮮艷趣致的珠花，發間還別著華麗的鎏金簪，簪尾是金色的扇形圖案，與她微紅耳朵掛著的扇形耳墜相稱。細看之下，薄紗隱約透出的錦緞上也有扇形的圖案。顧思衡失笑，敢情這丫頭都是一套搭配著，好像上次也是蝴蝶的發飾與蝴蝶圖紋袖口。
“顧先生，好了沒？”阿初總感覺來往的人都在看他們，她這些年除了父親與林暉從沒跟正常男子這般近，心跳是沒怎麽加速，就是不自在，連眼睛都不敢亂瞄。今晚的顧思衡有點奇怪，一貫的疏離感褪去，眼前的他和藹可親得像是一個相熟的朋友。
可問題是，他們有這麽熟嗎？
顧思衡頓了一下，退後一步，“好了。前面好像挺熱鬧的，去看看嗎？”
“哦……”阿初張望了一下，沒找到墨青和素秋的身影，“不用等墨青大哥他們嗎？”
“不必，他能找到我們。”顧思衡輕笑，把人往前帶，“瞧這裝扮，像是漠北那邊的游牧人。”
阿初順著他說的方向看過去，幾個穿著邊塞民族服飾的漢子在表演飛火流星，“左衽，確實像是那邊的人的穿法。”
“對了，聽說你一直隨著雲大人在外，成安九年中還遠赴漠北邊城任職。” 兩人走到紙紮燈籠的攤位前，顧思衡看著少女頗有興致地挑選，不經意地道。
“其實成安九年初就定下赴任了，不過那一年我生病，拖了一點出發時間。”當然也因為雲家氣不過她被害而兇手被包庇，冒著被罷官的危險算計了太守一家才肯離開。
這些民間工藝品還真漂亮，各種動物形狀栩栩如生，看得阿初難以取舍。
“林暉說，你在漠北經常去塔爾寺抄經？那怎麽還對抄寫道德經那般不滿。”顧思衡拿起一個兔子燈籠，遞到她面前。
阿初偏頭看了眼，輕皺鼻子，糯糯地道，“兔兔太可愛了，怎麽可以就這樣提在手上。表姐倒是挺喜歡的。”
顧思衡換了一個精致的狐貍造型燈籠，微黃的燭光從燈籠透出，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為她度上一層柔和，明眸深處的防備也仿佛被驅散。“這個不錯，送你。”
阿初點了點狐貍的鼻子，燈籠繪出的眉眼都透著一股機靈，便笑著接過，“既然顧先生所贈，那就卻之不恭了，謝謝。”
巧笑倩兮的姑娘看起來又乖又軟，讓人不自覺放柔神情。顧思衡看著她挑了玉兔與老虎造型的燈籠，自覺地接過並拿出碎銀結賬。提著兩只燈籠與她並肩走在絡繹不絕的行人中，顧思衡不經意般道，“雲大人是個好官，也算是京中難得從縣官一直經歷過來的，家父常說雲大人比其他京官更懂如何為民發聲。”
“我爹爹常說，這些年四處外放，見到民間疾苦，也感受到百姓溫情，大齊如今國力正盛，國泰自然民安，這些都離不開朝廷上下的努力。”阿初乖巧地道。
她爹從一個小小的七品官一路走到四品，如無意外應該快是盡頭了。大齊的公候世家各有制衡，林家起來後又將與相府聯婚，更別說林染的婚事必然也對林家有利。皇帝不會讓林家的勢力過於壯大，雲易沒有升任工部卻去了主外事的鴻臚卿便是皇帝的態度。幸好雲易本身也只是為了保護至親才往上爬，如今這樣倒也樂得輕松。
“雲大人高見。”顧思衡是真的佩服，他家從來紮根京城，但他外祖是西南大族，幼時他也曾到過西南，見過京城以外的民生，可惜後來出仕後反而沒什麽機會出去。
阿初瞄了兩眼，讀不懂他突如其來的感慨，但兩人這般天南地北地閑談的感覺也確實不錯。除了嚴春華，她很少能跟人談這麽廣泛的話題，閨閣姑娘關註的點都是胭脂水粉，而她一個小姑娘也沒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博學且視野廣闊的人。
兩人邊說邊走，間或還對不同的雜耍交換評價。以前阿初覺得顧思衡是個老古板，每天都板著臉訓人，但撇開抄書和書法後，眼前輕快幾分的人竟意外的順眼，學識談吐皆不俗，好感度迅速上升。
有十二年義務教育打底，四年精英教育為輔，加上這些年斷斷續續的知識擴充，阿初只要不爆出一些跟現階段社會科學不關聯的科技，還真少有她跟不上某些話題。對於一些她不理解的，她也是一個很好的聽眾。顧思衡也體諒她一個姑娘家，話題也沒有太正經沈悶，甚至還加入一些他個人的講解來引導。
經過這晚，她想，她開始覺得秦星兒的眼光確實不錯。
“你真的吃過致幻蘑菇？”阿初震驚得差點被腳下的石板路絆倒。
顧思衡反應極快地扶著她，無奈地道，“看路。”
“所以是怎樣的感覺？傳說會看到最想看的人或事物，是真的嗎？”阿初猶記得很久以前看過別人說吃了之後的反應，非常玄妙，那些蠢事百出讓她印象太過深刻。
“是真的。在短時間內確實會出現幻覺，眼前看到不存在的人……或事物。”顧思衡一手拿著三個燈籠，一手扶著她，笑容微斂。
“那，你看到了什麽？”阿初好奇地擡頭看著他，問道。
顧思衡低頭看著剛及他肩頭的姑娘，唇邊的弧度慢慢平緩，漆黑的眸底倒影著她秀雅柔嫩的面容，所有的思緒均沈澱於眉宇間。
手指微動，阿初有瞬間想要擡手撫平他眉頭的沖動，反應過來後忙垂下眼簾，暗暗感嘆原來美色真的可以惑人。
“你……”顧思衡忽然輕嘆道，話剛出口便被那邊急匆匆的呼喚聲打斷。
“阿初！”林染焦急的嗓音從西街與北街交界的地方傳來，阿初兩人看過去，只見林染帶著人快步跑過來，身後跟著沈玉朗及素秋等人。
“表姐？你怎麽了……阿諾呢？”阿初一眼過去沒看到自家幼弟，連忙問道。
“初寶，對不起，”林染急得雙眼發紅，連話都說不利索，“諾寶，諾寶他不見了……方才他說想要去買燈籠給你，我便讓秋葵跟著，沒想到一轉眼秋葵就跑回來說找不到他了……”
阿初一驚，燈籠跌在地上也沒留意，忙抓過一邊哭紅眼的秋葵，連聲問道，“他怎麽不見？是自己走還是被人帶走？”
這種節日慶祝活動很多，全京城的人都會湊熱鬧，正正也是人販子活躍的時刻。盡管巡視的捕快很多，但也架不住利欲熏心的人。
“不像是被人帶走的，秋葵和護衛們都跟著，是有個小偷被人發現了逃跑，沖撞了人群，秋葵她們才跟小公子走散的。”沈玉朗非常自責，但還能穩得住，把方才的情況簡要地敘述了一遍。
方才他帶著林染兩姐弟沿著西街一路游玩，在雅言齋的講臺圍觀了本年的鬥詩大會，隨後才往這邊走。林染經過醉月樓看到有新品限量發售，便去挑選，而雲一諾看到不遠處有燈籠，便提出要去買。兩家店相距不遠，平常都是能看到的，沒想到發生了騷亂導致人流混亂了一陣子。
“方才奴婢和墨青大人也在那邊，他很快叫來京兆尹的人平息了混亂，但因為那一陣有人亂跑……”素秋補充道，她也是匆忙間聽到小公子走散，心急之下便跟著跑過來了。
“今天五城兵馬司俱在待命，我先讓人通知他們派人查找，我們再沿路回去找找。”顧思衡看了眼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人群，朝對面的酒樓揮揮手，隨即便看到身穿黑色勁裝的幾名男子迅速地離開。
“可有留人在那裏等候？阿諾不會亂跑的，他有可能會找回去。”阿初咬著唇勉力鎮定，拉過素秋就往西街走。
“海棠她們留在那邊，還有墨青大人也留在那邊。”林染看到阿初才稍微冷靜下來，“初寶，我們沿路找回去嗎？”她方才就是沿路過來的，林染不太確定是否需要往其他街找去。
“你忘了嗎？我們曾跟阿諾說過，萬一在外面走散了，就找個顯眼的地方呆著，我們一定會去找他。”阿初邊走邊道，忽然腳步一頓，看向差點撞上她的林染。
“姑娘，今晚哪裏都顯眼。”素秋提醒道。京城主街道今晚都盛裝，各式表演及雜耍，還有不少自發組織的比賽節目。
“初寶，你看到阿諾了嗎？”林染不明所以。
“沒，但我們去東市，阿諾說過想去那裏，而且如意樓在東市口，臨安留了人在那裏。”西街那邊已經有人候著了，整個燈會雲一諾最想去東市。而東市最顯眼的，是入夜後燈火通明的如意樓，尤其是今晚猜燈謎也在那邊舉行，臨安早就打著皇家家宴後就提前溜出來的主意，故通知了掌櫃候著接待她們。雲一諾過去那邊的可能性很大。
“小心!”素秋驀地伸手，堪堪拉住差點被人撞翻的阿初兩人，“怎麽回事？這……”
路口處的人潮驚恐地四處奔走，還有一些人往這邊竄，跟過來的顧思衡和沈家諸人迅速把幾個姑娘護在身後，隔開那些亂跑的人。
“發生什麽事了？”劍眉緊蹙，顧思衡撈起險些被推到的小孩，交給隨後撲過來的婦人，“前面的人為何亂跑？”
“有人在縱馬，不少人被嚇到了，前邊的人往後推，我們便順著人群跑了。”婦人抱著孩子匆匆說了句，便繞過他們往旁邊的店家而去。
“此刻鬧市縱馬？兵馬司的人是不想活嗎？”顧思衡眸底掠過驚怒，臉色微沈，把幾個姑娘護送到角落安全的地方。
阿初站到石階上張望，踢踏聲由遠而近，紅棕色的駿馬翻越人群而來，嚇得那邊的百姓四處逃奔。“顧先生，那邊有人策馬……天，阿諾！”
隨著人群急速四散，少年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到路上，而飛馳而來的馬蹄已然迫近。
臉色驀地刷白，瞳孔緊縮，視線裏頭只剩下幼弟蹣跚無助的身影，一顆心突突地狂跳。想也不想地跳下石階，阿初猛地甩開林染的手就往那邊狂奔而去，快得林染等人都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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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夜，月明星稀，宛如白玉盤的明月懸掛於天鵝絨般絲滑墨藍色夜空上，月華溫柔卻比任何燈火還要明亮。
從皇城向四方蔓延的各色燈籠，映照著街道上的歡笑熱鬧，喜氣洋洋，整個京城的夜空仿佛都被這萬家燈火點亮，與分外耀眼的明月相互輝映。
阿初曾想象過夜市的熱鬧，但她真的沒想到中秋燈會居然是如此盛況。也是在這一夜，她真正見識到京中權貴的奢華，世家的內涵和皇家的排場。
盡管因為官職關系，她還不夠格隨父母入宮參與宮廷宴，但送爹娘出門時看到那一輛輛描金華貴的馬車與盛裝打扮的人們，才發覺以前電視看到過的所謂大場面都不過爾爾。
公候勳貴馬車隊伍經過的時候，她還能維持鎮定於心中評價他們的衣著和等級，但當各親王府的車隊由遠及近的時候，阿初是真的看呆了眼。
打扮精致的隨從簇擁之下，傳聞中的安王世子一襲紅衣鮮明奪目，騎著高大的汗血寶馬走在馬車前方，面容有幾分跟臨安相似，但卻更精致開闊，讓街上不少姑娘側目，明明生得一張美人臉，眉眼卻染盡英氣，眼神不怒而威，帶著上位者的氣勢。
阿初開始理解為何那麽多的貴女心儀於他，也理解臨安把自家兄長當偶像了，便是她這種曾看遍中外各式帥哥的人，都忍不住花癡了一把，直到臨安特地使了丫鬟來打招呼，才堪堪回神。
京城雙絕之一的名頭，真的當之無愧。
“這場景，也只有百鬼夜行能形容了。”阿初由衷地感嘆，連隨從都好幾十人，這排場真稱得上浩浩蕩蕩。
莫怪那麽多人拼命往上爬，跨越階層的世界的確讓人向往。窺見一絲繁華都足以讓人迷失，能身在高位卻不忘初心，太難了，連她也無法想象今晚容納上千人的皇宮裏面是何等奢華炫目。
阿初看著父母遠去的馬車，心中五味陳雜，往年今日此時，該是一家坐在一起人月團圓，可從今年開始，父母都要以赴宮宴為榮。
“阿姐，我餓了。”雲一諾送別父母後，摸了摸肚子，有點不習慣地道。往年中秋，無論環境好壞，一家人都準時開席過節，他還是第一次在節日不跟爹娘一起用膳。
“走吧，我們也回去用膳了。等爹娘回來，賀過月娘，表哥就會來接我們。”阿初拍拍小弟的頭，安撫地笑著道。
雲一諾大眼一亮，“太好了，今晚我要去東市那邊，我聽阿乾說，那邊可熱鬧了。”
他上個月被父親安排進了書院，結交了不少學友，早就聽他們說過京城最好玩的地方。只是家中管教甚嚴，一直沒去過。今晚過節，全京城狂歡，巡捕營及五城兵馬司都嚴加戒備，正是放心出游的時候。
“好，等我們吃過月餅，就一起去。”阿初哄著小弟，笑盈盈地招呼家中下人上菜，還有準備等她娘回來要祭祀的一切用品。
等姐弟兩人用過晚膳，各自梳洗完後，赴宴的雲易夫妻已回府了。見過禮後，一家四口和樂融融地祭祀一番，嘗過月餅後，林暉也帶著隊伍上門了。
林家兄妹今晚也是盛裝打扮，林暉英朗非凡，一襲玄青色錦袍，領子及袖口均有立體的竹紋，貴氣低調。林染梳著飛仙髻，朱釵點綴，上著淡妝的面容清麗絕倫，鵝黃色的衣裙翩然輕盈。
兄妹兩見禮的時候，喜得劉氏直拉著兩人的手盛讚，轉頭便道讓人給阿初多戴兩朵流蘇珠花，不至於被襯得像隨行的丫鬟，逗得在場的至親哄然大笑。
阿初無奈地把鎏金朱釵插進發間，劉氏細細打量後才滿意地點點頭放人離開。
相府門口，林暉翻身下馬，不由自主的輕咳了兩聲。
“哦吼，有人緊張咯。”阿初被素秋扶下馬車，意有所指地問道。身後跟著的林染眨了眨眼，偏頭天真地笑道，“那渾身緊張的背影，是我們家大哥嗎？”
林暉劍眉輕揚，回以非常友好的笑容，表現出包容小妹妹的長兄氣度，一言一行都極為穩重而不失少年的爽朗。
王家長輩非常多，由於時辰不早亦非正式拜訪，他們只拜見了王相夫妻，很快便得了見禮，帶著同樣盛裝，嬌美秀雅的王家姐妹及王家的一眾護衛出發了。
當跨進早就約定好的恒福閣，走盡樓梯來到貴賓二樓，看到那個一身月白錦衣，溫潤如玉的翩然公子時，阿初腳步一頓。
“初寶，驚喜嗎？”林暉揚手跟好友打了個招呼，偏頭露出和煦笑容問道。
無驚亦無喜，顧思衡如今已不是書院的夫子，難不成還能罰她抄書麽？
阿初輕咳了一下，露出乖巧的笑容，一雙眸子燦若星辰，立於他身側，寬袖遮掩下的指頭精準地捏住他腰間的皮肉。林染非常配合地回頭向王家姐妹解釋顧思衡與自家兄長相約的事，恰好擋住了那邊兄妹兩人的小動作。
“聖人所言不假，唯女子與小人……”林暉一直不理解，他兩個妹妹都纖弱嬌柔的，怎麽可以每次都從他已經練到毫無贅肉的腰間揪出一塊肉並且捏得那麽疼。
王若慈一直聽聞林暉頗為疼愛妹妹，現在一看更覺跟打聽到的一致，守禮而愛護手足。剪水雙眸掠過巧笑倩怡的阿初，落在眉目飛揚的林暉身上，臉頰泛起微紅的少女暗暗點頭垂下眼簾，掩去羞意。
一行人又是一番見禮，因著人多，林暉當仁不讓地充當組織者制定了游玩路線。“京城的中秋市集，素來以鬥詩聞名，我們先從南市的燈謎出發，按南北東西為順序，最後去看西市壓軸的十八坊共舞。”
阿初靠在二樓欄桿上，看著樓下開始人流大了起來，不少賀過月娘的人家都結伴出行。身穿公差服的衙役及調撥過來的皇城護衛偶爾穿插其間維持秩序，人流已初見擁擠。
林染輕蹙眉頭，估量了一下幾家人的隨行，除了顧家只有一名隨行外，其他三家都帶了至少4個護衛，這大部隊恐怕不太容易結伴走。林染看向阿初，只見她不雅地聳了聳肩，下巴朝另一邊輕擡一下。
二樓樓梯盡頭，淺藍色圓領錦袍的翩翩少年微微偏頭，露出淺笑，朝他們緩步而來。林染眨眨眼，臉蛋湧起潮熱，看到阿初挑眉弄眼的樣子忍不住瞪了眼，低垂下頭。
“林兄，顧先生，好巧。”少年輕揖。
林暉揚眉，輕嗤道，“可不巧了麽，這麽多人還能碰上，沈公子。”
沈玉朗端正的五官略帶些不自然的羞意，以手作拳輕咳兩下後才垂目向女眷們施禮，最後擡目輕掃了一眼嬌俏的林染，“林姑娘，好久不見。”
林染盈盈回禮，輕輕點頭，戴著珍珠耳墜的耳朵跟對方的耳尖一般通紅，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腰間的玉佩。沈玉朗看著佳人，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阿初受不了這粉紅色的氣場，默默地轉頭看向林暉，再不出發，他們就只能被堵在路上了。
“咳咳，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出發了。”林暉摸摸鼻子，探頭看了眼樓下，“我們人有點多，得分開走。要不……咳咳，我帶著王姑娘從西街過去，染兒帶人從南街走……”
西街那邊有鬥舞，王家姐妹擅舞樂，阿初撇嘴，就知道這人有私心。南街有鬥詩，林染早就想看了，她去哪都無所謂了……
“我帶林姑娘吧，剛好我也參與了這次的鬥詩大會。”沈玉朗溫聲提議道，林暉銳利的目光射過來前，他及時地補了句，“雲小公子一起？正好我們可以一起研討。”
林暉看了下眼睛一亮的小表弟，勉強地點點頭，跟林染一起轉頭看著阿初。
“你們這眼神，莫不是這兩條路都沒算上我？”阿初瞇起眼，危險地道。林暉與王家姐妹，林染表姐弟與沈家的人，她不會跳舞也不愛詩詞，加入哪隊都覺得人有點擠。
這算什麽？只有單身狗受傷的世界嗎？這群見色忘義的親人啊……
“那什麽，阿淵你帶著我們家初寶從北邊過去吧，那邊有雜耍什麽的，我們在中心廣場的如意樓集合，再一起去猜燈謎。”林暉一副替她著想的樣子讓阿初有種想搶人的沖動。
顧思衡偏頭看了眼兄妹三人，無可無不可背著手應下。
“就我跟他？”阿初指了指自己和顧思衡，林染跟沈玉朗在議親還沒定下來尚且要有人跟著以示避嫌，怎麽到她就那麽放心？
“這不有墨青嗎？”林暉指著顧思衡身後的墨青。顧思衡與他打小相識，人品能力皆信得過。再說，他曾是書院先生，也是阿初的先生，比旁人是多了一層關系保障的。
“若溪……”阿初清澈的大眼看著王若溪。
“別看我，你知道的。”王若溪搖搖頭，她可是帶著任務出來的，她娘要她事無巨細地匯報未來姐夫的情況。這一晚，連她大哥都被帶出去相看了，她要是跟阿初走了，誰觀察她未來姐夫？
阿初眼睜睜地看著這群混蛋整隊出發，嘆口氣，回頭一看，一白一黑的兩個男子已準備好，動作一致地朝她看過來，俊秀與粗獷奇異地和諧。
“連你們都能湊對，所以是只有我受傷的世界達成了嗎？”阿初不可置信地感嘆。
“瞎想什麽呢？”顧思衡不用猜都知道她腦瓜子在想什麽奇怪的事情，那雙大眼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你大哥早猜到沈公子會出來偶遇，怕你落單才如此安排。”
她也可以做電燈泡啊，阿初忿忿不平，“我也能看舞念詩的。”
顧思衡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驀地笑了，劍眉輕揚，“但你肯定會使壞，比如說霸著王家大姑娘？又或者拖著林染走？”
阿初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內斂的顧先生如此明朗的笑，溫潤的眉目像是褪去了疏離霧氣般鮮明，整個人仿佛被光照拂，差點炫花了她的眼。她一直奇怪為什麽秦星兒那種眼睛長在頭頂尖尖的人會暗自傾慕表情都不多的顧思衡，明明就不過是中人之姿……如今一看，眼前猶帶笑意的少年，光是站在那裏已足夠奪目。
“先生您多慮了，我不過想跟未來嫂子親近而已。”阿初移開視線，輕咳一下，軟軟地道。
“公子，雲姑娘，我們也得出發了，不然等下人太多。”墨青聽不出他們在打什麽啞謎，但時辰不早了，再晚些宮裏那些貴人也要出來，就更不好走路了。
“走吧，北邊今晚有不少民間雜耍，平日裏倒是少見。”顧思衡示意阿初跟上，順便講解不同街道的情況。
由於墨青和顧思衡都有武功在身，阿初爽性把4名雲家護衛都丟給雲一諾那邊，故而三人行走起來也順暢。墨青伸手小心地隔開人群，忽然道，“雲姑娘，那不是你的丫鬟嗎？”
阿初視線從噴火的大叔移開，“素秋也出來了呀，墨青大哥，你能把她帶過來嗎？”
這樣她就不至於在這兩個人中當電燈泡。
墨青看顧思衡點頭，才側身從圍觀的人群縫隙走過去。
阿初望過去，驀地，一抹熟悉的身影晃入她視線。素來內向的姑娘罕見地穿著一襲紅衣，頭戴珠翠，略帶蒼白的面容染著紅霞，嬌怯地依偎著身邊高大的青衫男子。“她怎麽會在這裏？”
腳步下意識地邁出，忽然，表演的壯漢甩出幾個火圈，幾個身手靈活的小孩竄出來，繞著火圈跳躍起舞。京中少有這種表演，一時間圍觀的人群爆出響亮的掌聲，不少外圍的人紛紛往前擠。
“小心！”顧思衡眼疾手快地拉住被撞跌的阿初，以手臂圈出她與人群，劍眉輕蹙，沒多久，便有人揚聲道，“表演有一定危險性，大家別太往前靠，註意安全，後面的人也不要使勁擠，以免造成踩踏。”
阿初被他護在一邊，聽到這話噗嗤一聲笑了。這句話莫名地熟悉，但跟眼前的景象莫名地不搭，越想越收不住笑意。
幾名身穿紅色衙服的人也註意到情況，反應快速地做好安全工作。阿初看夠了熱鬧，扯著顧思衡的衣袖把人拉出人群，笑著道，“沒想到古往今來安全警語都差不多。”
“別動，”顧思衡按著她的肩膀，伸手往她的發邊。
阿初微愕，輕擡眼簾，靠近的面容俊秀溫潤，眉眼俱是溫柔的笑意，燈火華光之下讓人有種過分美好的錯覺。“顧……顧先生？”
“纏到發簪了，”袖口的銀扣與她鎏金發簪的一角勾住了，顧思衡小心地繞開她的發絲，“別動，不然發髻要亂了。”
距離近得有點不合宜，但今天這個日子這個地點，所有人都在看熱鬧或者相約同行，沒有人有空留意陌生人。
顧思衡解開袖口，低頭看著幾乎靠在他懷裏的人。姑娘今天難得疏了高髻，纏繞著精致的鈿子與鮮艷趣致的珠花，發間還別著華麗的鎏金簪，簪尾是金色的扇形圖案，與她微紅耳朵掛著的扇形耳墜相稱。細看之下，薄紗隱約透出的錦緞上也有扇形的圖案。顧思衡失笑，敢情這丫頭都是一套搭配著，好像上次也是蝴蝶的發飾與蝴蝶圖紋袖口。
“顧先生，好了沒？”阿初總感覺來往的人都在看他們，她這些年除了父親與林暉從沒跟正常男子這般近，心跳是沒怎麽加速，就是不自在，連眼睛都不敢亂瞄。今晚的顧思衡有點奇怪，一貫的疏離感褪去，眼前的他和藹可親得像是一個相熟的朋友。
可問題是，他們有這麽熟嗎？
顧思衡頓了一下，退後一步，“好了。前面好像挺熱鬧的，去看看嗎？”
“哦……”阿初張望了一下，沒找到墨青和素秋的身影，“不用等墨青大哥他們嗎？”
“不必，他能找到我們。”顧思衡輕笑，把人往前帶，“瞧這裝扮，像是漠北那邊的游牧人。”
阿初順著他說的方向看過去，幾個穿著邊塞民族服飾的漢子在表演飛火流星，“左衽，確實像是那邊的人的穿法。”
“對了，聽說你一直隨著雲大人在外，成安九年中還遠赴漠北邊城任職。” 兩人走到紙紮燈籠的攤位前，顧思衡看著少女頗有興致地挑選，不經意地道。
“其實成安九年初就定下赴任了，不過那一年我生病，拖了一點出發時間。”當然也因為雲家氣不過她被害而兇手被包庇，冒著被罷官的危險算計了太守一家才肯離開。
這些民間工藝品還真漂亮，各種動物形狀栩栩如生，看得阿初難以取舍。
“林暉說，你在漠北經常去塔爾寺抄經？那怎麽還對抄寫道德經那般不滿。”顧思衡拿起一個兔子燈籠，遞到她面前。
阿初偏頭看了眼，輕皺鼻子，糯糯地道，“兔兔太可愛了，怎麽可以就這樣提在手上。表姐倒是挺喜歡的。”
顧思衡換了一個精致的狐貍造型燈籠，微黃的燭光從燈籠透出，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為她度上一層柔和，明眸深處的防備也仿佛被驅散。“這個不錯，送你。”
阿初點了點狐貍的鼻子，燈籠繪出的眉眼都透著一股機靈，便笑著接過，“既然顧先生所贈，那就卻之不恭了，謝謝。”
巧笑倩兮的姑娘看起來又乖又軟，讓人不自覺放柔神情。顧思衡看著她挑了玉兔與老虎造型的燈籠，自覺地接過並拿出碎銀結賬。提著兩只燈籠與她並肩走在絡繹不絕的行人中，顧思衡不經意般道，“雲大人是個好官，也算是京中難得從縣官一直經歷過來的，家父常說雲大人比其他京官更懂如何為民發聲。”
“我爹爹常說，這些年四處外放，見到民間疾苦，也感受到百姓溫情，大齊如今國力正盛，國泰自然民安，這些都離不開朝廷上下的努力。”阿初乖巧地道。
她爹從一個小小的七品官一路走到四品，如無意外應該快是盡頭了。大齊的公候世家各有制衡，林家起來後又將與相府聯婚，更別說林染的婚事必然也對林家有利。皇帝不會讓林家的勢力過於壯大，雲易沒有升任工部卻去了主外事的鴻臚卿便是皇帝的態度。幸好雲易本身也只是為了保護至親才往上爬，如今這樣倒也樂得輕松。
“雲大人高見。”顧思衡是真的佩服，他家從來紮根京城，但他外祖是西南大族，幼時他也曾到過西南，見過京城以外的民生，可惜後來出仕後反而沒什麽機會出去。
阿初瞄了兩眼，讀不懂他突如其來的感慨，但兩人這般天南地北地閑談的感覺也確實不錯。除了嚴春華，她很少能跟人談這麽廣泛的話題，閨閣姑娘關註的點都是胭脂水粉，而她一個小姑娘也沒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博學且視野廣闊的人。
兩人邊說邊走，間或還對不同的雜耍交換評價。以前阿初覺得顧思衡是個老古板，每天都板著臉訓人，但撇開抄書和書法後，眼前輕快幾分的人竟意外的順眼，學識談吐皆不俗，好感度迅速上升。
有十二年義務教育打底，四年精英教育為輔，加上這些年斷斷續續的知識擴充，阿初只要不爆出一些跟現階段社會科學不關聯的科技，還真少有她跟不上某些話題。對於一些她不理解的，她也是一個很好的聽眾。顧思衡也體諒她一個姑娘家，話題也沒有太正經沈悶，甚至還加入一些他個人的講解來引導。
經過這晚，她想，她開始覺得秦星兒的眼光確實不錯。
“你真的吃過致幻蘑菇？”阿初震驚得差點被腳下的石板路絆倒。
顧思衡反應極快地扶著她，無奈地道，“看路。”
“所以是怎樣的感覺？傳說會看到最想看的人或事物，是真的嗎？”阿初猶記得很久以前看過別人說吃了之後的反應，非常玄妙，那些蠢事百出讓她印象太過深刻。
“是真的。在短時間內確實會出現幻覺，眼前看到不存在的人……或事物。”顧思衡一手拿著三個燈籠，一手扶著她，笑容微斂。
“那，你看到了什麽？”阿初好奇地擡頭看著他，問道。
顧思衡低頭看著剛及他肩頭的姑娘，唇邊的弧度慢慢平緩，漆黑的眸底倒影著她秀雅柔嫩的面容，所有的思緒均沈澱於眉宇間。
手指微動，阿初有瞬間想要擡手撫平他眉頭的沖動，反應過來後忙垂下眼簾，暗暗感嘆原來美色真的可以惑人。
“你……”顧思衡忽然輕嘆道，話剛出口便被那邊急匆匆的呼喚聲打斷。
“阿初！”林染焦急的嗓音從西街與北街交界的地方傳來，阿初兩人看過去，只見林染帶著人快步跑過來，身後跟著沈玉朗及素秋等人。
“表姐？你怎麽了……阿諾呢？”阿初一眼過去沒看到自家幼弟，連忙問道。
“初寶，對不起，”林染急得雙眼發紅，連話都說不利索，“諾寶，諾寶他不見了……方才他說想要去買燈籠給你，我便讓秋葵跟著，沒想到一轉眼秋葵就跑回來說找不到他了……”
阿初一驚，燈籠跌在地上也沒留意，忙抓過一邊哭紅眼的秋葵，連聲問道，“他怎麽不見？是自己走還是被人帶走？”
這種節日慶祝活動很多，全京城的人都會湊熱鬧，正正也是人販子活躍的時刻。盡管巡視的捕快很多，但也架不住利欲熏心的人。
“不像是被人帶走的，秋葵和護衛們都跟著，是有個小偷被人發現了逃跑，沖撞了人群，秋葵她們才跟小公子走散的。”沈玉朗非常自責，但還能穩得住，把方才的情況簡要地敘述了一遍。
方才他帶著林染兩姐弟沿著西街一路游玩，在雅言齋的講臺圍觀了本年的鬥詩大會，隨後才往這邊走。林染經過醉月樓看到有新品限量發售，便去挑選，而雲一諾看到不遠處有燈籠，便提出要去買。兩家店相距不遠，平常都是能看到的，沒想到發生了騷亂導致人流混亂了一陣子。
“方才奴婢和墨青大人也在那邊，他很快叫來京兆尹的人平息了混亂，但因為那一陣有人亂跑……”素秋補充道，她也是匆忙間聽到小公子走散，心急之下便跟著跑過來了。
“今天五城兵馬司俱在待命，我先讓人通知他們派人查找，我們再沿路回去找找。”顧思衡看了眼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人群，朝對面的酒樓揮揮手，隨即便看到身穿黑色勁裝的幾名男子迅速地離開。
“可有留人在那裏等候？阿諾不會亂跑的，他有可能會找回去。”阿初咬著唇勉力鎮定，拉過素秋就往西街走。
“海棠她們留在那邊，還有墨青大人也留在那邊。”林染看到阿初才稍微冷靜下來，“初寶，我們沿路找回去嗎？”她方才就是沿路過來的，林染不太確定是否需要往其他街找去。
“你忘了嗎？我們曾跟阿諾說過，萬一在外面走散了，就找個顯眼的地方呆著，我們一定會去找他。”阿初邊走邊道，忽然腳步一頓，看向差點撞上她的林染。
“姑娘，今晚哪裏都顯眼。”素秋提醒道。京城主街道今晚都盛裝，各式表演及雜耍，還有不少自發組織的比賽節目。
“初寶，你看到阿諾了嗎？”林染不明所以。
“沒，但我們去東市，阿諾說過想去那裏，而且如意樓在東市口，臨安留了人在那裏。”西街那邊已經有人候著了，整個燈會雲一諾最想去東市。而東市最顯眼的，是入夜後燈火通明的如意樓，尤其是今晚猜燈謎也在那邊舉行，臨安早就打著皇家家宴後就提前溜出來的主意，故通知了掌櫃候著接待她們。雲一諾過去那邊的可能性很大。
“小心!”素秋驀地伸手，堪堪拉住差點被人撞翻的阿初兩人，“怎麽回事？這……”
路口處的人潮驚恐地四處奔走，還有一些人往這邊竄，跟過來的顧思衡和沈家諸人迅速把幾個姑娘護在身後，隔開那些亂跑的人。
“發生什麽事了？”劍眉緊蹙，顧思衡撈起險些被推到的小孩，交給隨後撲過來的婦人，“前面的人為何亂跑？”
“有人在縱馬，不少人被嚇到了，前邊的人往後推，我們便順著人群跑了。”婦人抱著孩子匆匆說了句，便繞過他們往旁邊的店家而去。
“此刻鬧市縱馬？兵馬司的人是不想活嗎？”顧思衡眸底掠過驚怒，臉色微沈，把幾個姑娘護送到角落安全的地方。
阿初站到石階上張望，踢踏聲由遠而近，紅棕色的駿馬翻越人群而來，嚇得那邊的百姓四處逃奔。“顧先生，那邊有人策馬……天，阿諾！”
隨著人群急速四散，少年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到路上，而飛馳而來的馬蹄已然迫近。
臉色驀地刷白，瞳孔緊縮，視線裏頭只剩下幼弟蹣跚無助的身影，一顆心突突地狂跳。想也不想地跳下石階，阿初猛地甩開林染的手就往那邊狂奔而去，快得林染等人都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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